黑夜中的達州,火把包圍中的達州,天上地下全是星火,比白晝暗不了多少的達州。監(jiān)察院前任院長,慶國皇帝陛下最忠誠的仆人,最親近的臣子,坐在輪椅上的陳萍萍,看著官道兩側跪在地上向自己叩首行禮的人們,臉上的表情沒有一絲顫抖,那些細細深深的皺紋并沒有綻成菊花的模樣,而只是那樣冷漠地鋪直著,就像是黃土平原上那些被雨水沖涮千年所形成的驚心畫面。
干枯而老氣十足的雙手緩緩從羊毛毯子上撫過,這塊淡灰色的羊毛毯子永遠是那樣的順滑舒服,每當撫在上面時,陳萍萍總覺得自己是在撫摸一些自己沒福氣撫摸的東西。
沒有用多長時間,他便從那位內廷太監(jiān)的嘴里,知道達州城內究竟發(fā)生了什么事情,也知道了那名被監(jiān)察院下屬護在當中,正在救治的朝廷欽犯是誰。
高達?這個名字陳萍萍不熟悉,但也并不陌生,他知道是范閑當初的親信護衛(wèi)。他望了一眼那個渾身是血的朝廷欽犯,冷漠的眼眸漸漸縮了起來。
監(jiān)察院并不知道高達活著,陳萍萍在心里嘆息一聲,心想堂堂虎衛(wèi)首領,居然也被范閑變成了一個學會惜命的人物,安之這個孩子平日行事看似淡漠無趣,沒有想到,原來在細微處竟然有這樣的魔力。
正如陳萍萍先前自言自語的那樣,巧巧的媽媽,居然真的生出了巧巧,這并不是一件很巧合的事情,而是因果注定,前事注定,然后落在了此處。正如今天監(jiān)察院三十輛黑色馬車組成的車隊,只是很正常地經過達州,卻在達州的城外,遇見了朝廷緝拿欽犯的陣仗,而被朝廷緝拿的欽犯,卻是當初范閑的人。
這也不是巧合,不是巧遇,所有的這一切的背后,或許都隱藏著一些什么。
“賀大人居然能查到脫逃的欽犯,真是了得?!标惼计伎攘藘陕暎⑿φf道,身后那位從不離身的老仆人推著他的輪椅,向著眾人中間行去。
輪椅在官道上碾壓,發(fā)出咯吱咯吱令人心悸的響聲。
內廷太監(jiān)何七干在宮廷里的輩份極高,只是性情陰鶩,一向不得宮中貴人所喜,所以位份并不如何重要。然而在皇宮里打熬了數(shù)十年,他自然知道此時自己應該表現(xiàn)出如何的態(tài)度。
他領著兩名太監(jiān)和刑部十三衙門的高手們將包圍圈散開,生怕讓陳老院長認為自己這些人有什么敵意。
何七干知道陳老院長是怎樣恐怖的人物,他從來不會奢望,今天既然碰見了陳院長,如果對方發(fā)了話,自己這些人還能把那個朝廷欽犯帶走。當然,從另一個方面考慮,他也不認為已經告老辭官的老院長,會因為這樣一個不起眼的朝廷欽犯,而違逆陛下的旨意,畢竟陳老院長是陛下最忠誠的屬下。
只是他忽略了兩件事情,一是陳萍萍知道高達是范閑的人,而范閑從來不喜歡別的人來對付自己的人,哪怕那些所謂別的人是宮里派出來的人。二來陳萍萍正沉浸在一種很復雜的情緒中,他看著地上那個猶自昏迷的朝廷欽犯高達,在心里琢磨著一些旁人根本不理解的事情。
監(jiān)察院的救治很有效果,高達終于自血泊之中緩緩醒來,本來他應該受不了這么重的傷,只是為了保護娘子和孩子,有幾記深入骨肉的刀傷,全部是被他用身軀和臂膀硬接了下來。
甫一醒來,便被四周的火把刺痛了眼珠,高達干枯的嘴唇微動,然后看見了近在咫尺的黑色輪椅,還有輪椅上的那位大人物。他沒有見過幾次陳老院長,但他知道陳老院長是什么樣的人,尤其是看到陳老院長那微有憂慮,十分復雜的眼神之后。
啞娘子見著夫君醒來,大喜過望,抱著孩子半跪在了他的身旁,對著四周的監(jiān)察院官員連連點頭致謝,這位民間的婦人,并不知道此時場間的局勢有怎樣的微妙,也不知道所謂救人與不救,其實都只是后面那些大事的引子。
端要看陳萍萍怎樣做。
高達的臉色黯淡了下來,他知道陳萍萍如果看在小范大人的份上保住自己的性命,那么賀宗緯便可以借此事把范閑拖下水,甚至可以把陳萍萍拖下水。
他的手指微微一動,眼中閃過一絲獰狠之色,屈指向著自己的太陽穴敲了下去!
先前要逃,是因為他單身一人,攜妻帶子,縱使面對著慶國強大的國家機器,他依然要倔犟地活下去,直到活不下去的那天為止。
然而此刻要自盡,是因為他知道如果自己活著,會給陳萍萍,更準確地說,是給陳萍萍想要保護的小范大人出一道難題。